第二天才起,劉掌柜便來找我了,將我拉到那堆空酒罈前,一副欲哭無淚的形容。
我嘆了嘆氣,做無可奈何的模樣:「這白酒著實太不招人喜歡,咱們賣黃酒。」劉掌柜見我這個當家的都不甚在意,自然也無話可說。
我賭著氣並未回家,在酒館坐了一天。見沒人來找我,心裡窩火得越發厲害,石頭倔脾氣上了來,又在酒館將就了一夜。
第三天,我在店門口黑著臉陰森森的站了一上午,駭得沒一個人敢進來喝酒。劉掌柜好說歹說,半是拉半是拽的把我拖回了店裡。我找了個角落,死命的喝酒,心裏面一會兒是生氣一會兒是難過,喝了一點酒開始胡亂想著陌溪是不是出了什麼事,又多生出了擔心的情緒。而這這心一懸,我便再也沒法坐下去了,站起身正想往回走,一個小小的人影猛地撲進我的懷裡,將我的腰死死抱住。
我低頭一看,這可不正是陌溪么!他抱著我,臉緊緊貼在我的腹部,呼吸急促而混亂,過了好久也沒平息下來。
「陌溪。」他不搭理我,我只好又連著喚了幾聲,他才貼著我的腹部點了點頭,以示他聽見了,「怎麼了?」
他這才從我懷裡抬起頭來,一雙眼竟是通紅的,他打著手勢告訴我,他以為我走了,不要他了。
我眉頭一皺,忍不住控訴:「分明是你不要我了!」
被我這麼一說,他眼眶又是一紅,似要落下淚來,慌忙的給我比劃著,大意是昨天白九帶著他去了郊外練武,他也一天沒回,今早回來才發現我不在了,連忙找了過來。又讓我不要怪他,不要生氣,後來想了想在我掌心寫下「三生不喜歡師父,陌溪不學了。」
見他這個樣子,我便是有再大的氣也煙消雲散了。
只有長嘆口氣,蹲下身去,摸了摸他的頭髮,道:「為什麼那麼喜歡白九?他比三生長得漂亮么?」
他堅定的搖了搖頭,我十分欣慰的笑了:「那我們另找個師父好不好?」
他默了一會兒,在我手心裡寫下:「陌溪想習武。」
我深表詫異的挑了挑眉。沒想到陌溪是存的這樣的想法。正想問他為什麼,忽聽一個粗獷的男聲在店門口嚷嚷「沒白酒?你個開酒館的居然說沒酒?老子今天偏偏要喝!」
劉掌柜一個勁兒的道歉。
我眉頭一皺,對陌溪道:「你先呆在這兒。等我處理完了一起回去。」
陌溪不安的想拉住我,我安撫似的拍了拍他的頭,走了出去。
看見來人,我挑了挑眉,這橫行京城的關三少今日竟然挑中了我這小酒館撒潑,當真是奇事一件。關三少他爹乃是朝廷一品大員,姐姐又入宮當了皇妃,一家人皇寵正盛,平日里誰見了他們都得禮讓三分。這關家三少的品性更是出了名的爛得掉渣,每日正事不做,最愛出現在各種聲色場所,愛女色,愛金銀,愛喝酒,一個十足的紈絝子弟。
這麼一個傳說中的人突然出現在我這名不見經傳的小店,著實讓我驚了一驚。
劉掌柜的還在給他道歉,我扶住劉掌柜,對關三少道:「本店今日沒有白酒,公子非要喝,前面大街轉角處有好幾家大酒樓。」
關三少見了我,眯著眼上下打量了一番,猥瑣的眼神看得我只想將他眼睛挖掉。他摸了摸下巴,笑道:「剛才來得路上,聽聞這酒館的老闆娘是個死了丈夫的寡婦,帶著個兒子,但是一點不顯老,還長得十分漂亮,少爺我本還不信……原來這傳言還真的不錯,確實是個美妙的人兒。」
我淡淡道:「算是對了一半。」
他見我不氣不惱一時也忘了怎麼接話,等回過神來,他臉上的笑越發淫|盪起來,一邊向我走來,一邊動手要抓我:「哈哈!他們還忘了說,這家小娘子還是個寂寞極了的小盪|婦!今日就讓爺來疼愛疼愛你可好?」
我看著他越靠越近,心裡正在琢磨是先割了他的舌頭還是先挖了他的眼,又或者直接閹了他,將他的小弟弟掛到城樓上,既為天下女性做了貢獻,又起到殺雞儆猴的作用。
突然,一個小小的人影猛的沖了過來,將他狠狠的推倒在地。
我還在愣神,又是一個酒壺砸在了關三少的身上,潑了他一身的黃酒。
場面一時寂靜。
陌溪似乎還不解氣,到櫃檯後面,找了張紙寫了個大大的「滾」字,又扔在了他身上。
除了上次在地府中他對著我砸火球,我還沒見過他什麼時候發過這麼大的火。可能他也曾發過這樣大的火,不過是因為那時他是個成人,心智成熟,懂得忍耐,而現在只是個孩子,有火就直接爆發了出來。
我瞥見周圍看熱鬧的人迅速散去,劉掌柜一副大難臨頭的模樣,店裡的夥計們也都白了臉,我想大家都是知道這霸王的報復手段的。
可是他們怕,我卻不怕。
我剛想誇陌溪兩句,陌溪卻拉下我的身子,抱住我,一遍一遍輕輕拍著我的背,似乎在安慰我,讓我不要害怕,似乎在說「沒關係,三生,沒關係,陌溪會保護你。」
我哭笑不得之餘,又生出了許多的感動。正摟著他激動地一顫一顫的,忽然看見被他推倒的關三少爬了起來,手中捏著酒壺的碎片就往陌溪頭上拍去。
一時,我腦中一片空白,只想無論如何誰都不能傷了我的陌溪,當下將他的頭往懷中一摁,自己頂了上去。只覺一股尖銳的刺痛拍在我頭頂之上。即便我是石頭化的靈,也被這猛的一下拍得眼前一黑,天旋地轉了好一陣。
陌溪在我懷裡嚇呆了,伸出手小心翼翼的摸著我額頭上慢慢滑下的溫熱而粘膩的血液,滿眼的驚詫惶恐。
我道:「陌溪別怕。」
他臉色白成一片。
關三少在旁邊嚷嚷著頭痛,說要殺了我與陌溪,將我們的頭割下來,給他補償。
我心中怒火熾熱,動了殺意。
千多年來,我還沒被如此對待過,這關家三少著實是開了個先河。我現在只想將三少的小弟弟給剪下來,爆炒一頓,讓他自己吃掉,看看他自己是能不能再長一個出來,補償補償!
閻王不讓我在人間殺人,可是讓人生不如死的辦法實在太多。
我眼中怒意凝結,指尖陰氣攢動,他若再向前走一步,我便可直接廢掉他的命根。
說時遲那時快,一個人影猛地拽住關三少的胳膊,將他拖得一個踉蹌,狼狽摔倒在地。那人似又不解氣的上前狠狠踢了他一腳,罵道:「光天化日,竟然有如此敗類橫行霸道!」
我聽著這聲音覺得熟悉,抹了一把血,將那人看清楚了——
白九。
我撇了撇嘴角,轉頭看陌溪,卻見他欣喜不已的模樣。我心中醋意更勝,將頭一捂,佯裝虛弱的往陌溪身上一倒,有氣無力道:「陌溪,三生好痛……」
陌溪一時慌了,緊緊的抱住我,眼眶紅了一圈又一圈,還沒敢哭出來。
我倚在陌溪身上,挑釁的看了眼白九。而這時他還哪有心情來與我鬥氣。
那關三少著實是個沒用的廢物,被白九踢了一腳竟直接暈了過去!與這霸王發生口角是一回事,小孩子對他動手是一回事,與他打架是一回事,把他打暈又是一回事。
白九眼神往遠處犀利的一掃,對劉掌柜道:「今日別做生意了。」又上前來問我,「可還能走?」
我心道關三少今日被打成這樣,他爹決計是不會善罷甘休的,得罪了朝廷大員,對陌溪此生來說絕不是一件好事。現下唯有趕快逃走,在官兵找到我們之前,逃離京城,換個身份再做打算。
我不再裝柔弱,將頭上的血一擦:「皮外傷,不礙事。」
白九挑了挑眉,沒說什麼。
回到家之後,我本想快快收拾了東西跑了再說,陌溪卻堅持要先幫我包紮傷口,死活不肯走。
這一世我從未在陌溪面前用過法術,此時自然是不敢漏了餡兒,唯有乖乖等著陌溪顫抖著手慢慢給我清理包紮傷口。
我想,關家三少再如何厲害也只是個世家子弟,官兵了不起明天才找得過來。
但沒想到的是,當夜官兵便尋了來。
他們圍在院子外,不敢進來,我能聽到他們沉重的腳步聲,心知這絕不是普通官兵的排場。為了捉一個打了關三少的女子和小孩,這陣仗實在是大了些,我轉頭望向院子里的白九,他背著我,身形卻顯得蕭索。
所以當聽到院子外傳來大喝:「叛將白齊!休要做無用的抵抗!」這話時,我一點驚訝的情緒也沒有。
救他的時候便知道這個人不簡單,只是我沒想到他竟會複雜到如此地步。
白齊,叛國的大將軍王,傳說他是不滿當朝皇帝任用貪官,施行□□的做法,在與東蠻作戰的時候主動降了東蠻,反過來攻打朝廷,意欲推翻□□,自己做皇帝。
這麼一個人物居然讓我們給撞上了,難怪京城戒嚴多日,更難怪官兵這麼快便尋了過來。
陌溪拽住我衣袖的手抖得厲害,我摸了摸他的頭道溫言道:「別怕。三生在。」
他卻搖了搖頭,在我手心裡寫下:「陌溪保護三生。」一雙眼在黑夜中亮得耀人。
我想,放開我與白九的那點小過節不談,他這個師父倒是做得非常盡職,陌溪這一月余所學恐怕是多過了他在學堂里三年所學的東西。
若是白九繼續帶著陌溪,依著陌溪好學勤奮的性子,他日,他的前途必然不可估量。
想救白九的念頭一閃而過,但是轉念又想道:此時我若是在陌溪面前顯露了法術,他會怎麼看我?白九又會怎麼看我?
沒給我太多時間深思,白九已大步跨了出去。
拉開院門,外面皆身著黑甲全副武裝的士兵們,刀刃映著火光,刺得我眼生疼,隨著火光撲面而來的還有一股令我渾身不自在的凜然之氣。
我透過大門向遠方遙遙忘去。
一抬明黃色的轎子落在層層包圍的士兵之外。
我頗為意外的挑了挑眉。沒想到這傳說中的暴君竟然如此重視白齊,捉拿犯人的時候竟然親自來了。我不由暗自嘆息,這次只怕我是想幫他也幫不了了。
冥界的靈物對皇帝身上所帶著的天生龍氣有種天生的懼怕,再是昏庸的皇帝,身上的龍氣也足以將冥界的小靈物們壓得抬不了頭。我雖不至於被壓得抬不起頭,但是身上的力量卻是被壓得丟了十之八九。
「叛將白齊!你背叛聖上,投降敵國,殘殺我□□黎民百姓!現今還膽敢如今刺殺皇上!犯下滔天大罪……」
太監細著嗓子數落著他的罪行,白齊一聲冷喝:「廢話什麼!要抓我,來便是。」
陌溪一聽這話,身形一顫,想要出去,我靜靜的攔下他,對他搖了搖頭。
三生從來是個自私的靈物,朋友的遠近親疏劃分的清清楚楚,與白九的這點交情,還犯不著我搭上陌溪搭上自己的去救他。得罪了皇帝對陌溪此生,絕無好處。
太監一聲冷哼:「來呀!還不將賊人拿下!」有士兵立即衝上前去。
白九面色一凜,冷笑著直接擰斷了來者的胳膊,搶過他的長矛,轉手便刺穿了後來者的胸膛,笑道:「你們想抓我,怕是還差了點本事。」
我想,大將軍王驍勇善戰,武功蓋世,想來並不是虛傳。
太監不由變了臉色,往那明黃的轎子看去。
只聽那方傳來兩下輕輕的擊掌聲。
我眉目一皺,感覺院子里殺氣猛地重了起來,抬眼看去,不知何時,院牆之上皆是引弓欲發的射|手們。若是平時,他們還沒爬上牆頭我便能將他們一一拍下去,但是今日皇帝的出現嚴重阻礙了我的感官。
我將陌溪往懷裡一攬,手中的陰氣暗自凝聚。
白九眉目冷凝,掃了一眼包圍了整個小院的士兵對遠處的轎子高聲道:「不關他們的事,我與你走,放了他們。」
太監湊耳到轎子旁邊,靜靜聆聽了一會兒,一揮手,四周的弓箭手立即收了箭。
白九將手中的利矛一扔,立即有士兵拿著鐵鏈上前來將他緊緊鎖住。我望著他的背影,只有嘆息,白九啊白九,虧你還是個大將軍王,人心險惡,你怎的如此輕信他人。
即便那是皇帝。
沒等白九走出多遠,太監又是一聲高喝:「殺!」
被五六位士兵架走的白九駭然回頭,怒喝:「暴君……」他話音未落,弓箭手們已聽令發箭。無數利箭破空而來,我摟著陌溪站在院子中央,身邊沒有一個可以躲藏的地方。
死,還是顯露自己的靈力。
我笑,還用選嗎?
陌溪在,他還沒歷劫,我斷斷不會讓他出半點紕漏。
早就凝於掌心的陰氣收回丹田,我閉目凝神,一聲短促有力的低喝,渾身陰氣震蕩開來,所有的利箭皆被狠狠的彈了回去。
一時耳邊的慘叫哀鳴不斷,被反彈回去的箭射傷的士兵不再少數,他們一一跌落牆頭,即便是沒有受傷的,此時都嚇得呆住,傻傻的望著我。
場面一片死寂。
所有人的目光都凝在我身上,我頗為不好意思的嘆氣道:「容貌傾城,當真是我的過錯。」
「妖女!」不知是誰驀地大吼一聲,人馬頓時嘈雜起來。
我握了握陌溪微涼的小手,對著他蒼白的小臉彎唇一笑,一如往常叫他回家吃飯那般:「陌溪別怕,三生在。」
他獃獃的看著我,我不由心尖發澀,想到前兩世慘淡的收尾,忍不住道:「別聽他們胡說,三生不是妖怪。」
而現在哪有時間給我耽擱。
我提起丹田之內位數不多的力量,縱身躍至白九身邊,趁眾人都未反應過來之際,一掌劈暈了抓住白九的幾個壯碩士兵,將白九的胳膊一提,又飛身躍回陌溪身邊。
不看他們驚詫的眼神,我指尖一動,手腕粗的鐵鏈應聲而斷,我一推白九道:「帶陌溪走,我斷後。」
我想,白九再厲害也只是個凡人,這裡這麼多士兵,還有弓箭手,要他斷後第一是不太保險,第二是不大厚道。
我對自己的能力一直是非常自信的,即便是只余了一兩層靈力,我也是有滿滿的自信,畢竟在場的都是凡人,大不了能讓我受點皮外傷。
如此一想,我更是催著白九抱著陌溪走,他倆在我才是施展不開。
白九見我方才那聲低喝便有如此威力,當下也不再問我什麼,道了聲:「保重。」抱住陌溪的腰便要逃。
陌溪卻在他懷裡猛地掙紮起來,一手拽住我的衣袖說什麼也不放開,大有死同穴的意味。
我正頭痛,皇帝那方的人馬卻突然反應過來了,太監高聲叫道:「捉拿妖女逆賊!重重有賞!」然而士兵卻礙於我方才那記低喝的威力,磨磨蹭蹭了半天也不敢上前來。
我趁此機會摸了摸陌溪細軟的頭髮道:「陌溪別怕,三生很厲害,你們先走一會兒,我馬上就跟上來。」
他仍是倔得不放手,滿眼的驚惶與害怕。
那方的士兵蠢蠢欲動,我急得沒法,一狠心,一根一根的掰開他拽住我衣袖的手指。
他滿眼的不可置信。
我不忍心看。甩開他的手,背過身子往前走了兩步,冷聲道:「走!」
陌溪不能說話,他到底是怎麼走的,我不知道。只是我手背之上他滴落的淚水滾燙得無比灼人。
沒事,我想,這又不是生離死別。我與陌溪定會很快見面的。
士兵們見白九逃走,一時有些慌了,幾個膽大的衝上前來,意欲躍過我直接去追白九。
我笑了笑:「留步。」
這是溫言的勸誡,說話的同時,我指尖陰氣凝聚,手臂一揮,一條長而細,深而窄的痕迹划過小院子,徑直將小院連著左右隔壁好幾家的小院都切割成了兩半。
線的那邊是士兵們,線的這邊是我。
我笑著,聲音中卻帶有忘川千年凝成出的煞氣:「過線者切掉小弟弟哦。」